嘉宾简介

张曙光，经济学教授。1939年9月8日生，陕西长安人，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，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，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，北京大学法律经济研究中心主任，浙江大学民营经济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席。

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之下，我想探讨如下几个问题：中国金融运行与货币政策，温州金融改革试验的突破与局限，以及这场改革试验对深圳有什么启示。

内生增长动力并未增强

今年一季度的中国经济数据已经发布了，经济增长速度是8.1%，通货膨胀率是3.8%，现在看来经济下行已经是很明显的事情了。就国际形势而言，今年并不是一个好的年头。世界的需求在减少，中国要再继续依靠出口来拉动经济增长是不可能的。从国内来看，增长潜力已经明显下降。

拉动消费不是短期能解决的问题，而且也不是简单的政策能够解决的问题，需要通过一系列最终体制上的改革和调整来解决。在这种情况下，中国真正要稳增长，主要还是靠投资，靠投资和调整又相矛盾。靠投资现在就有一个问题，有人说，一方面政府在调整增长的目标，另外各个地方都要大干快上，劲头非常足，所以中国的经济内生增长动力在增强，这个说法是值得讨论的。所谓经济增长内生动力，主要是指市场创新的能力，是指经济效率的提高和经济结构的提升，是指市场上企业的能力，不是指政府的能力。（来源: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）

事实上，从中国现在的政策来看，仍然放在增强政府能力上，而不是增强企业应对市场的能力，所以，不能说我们现在的内生增长动力在增强。

银行利润有两大来源

在中国经济增长中，金融问题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。中国的金融运行里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，那就是银行金融业超高的利润。利润从什么地方来？这么高的利润率有两个很重要的来源：高利差和乱收费。

据银监会和银行业协会的统计，现在的银行收费项目是1086项，收的费是多少呢？五大行去年收了4040多亿元，占全部利润比从2010年的16%，提高到去年的19%.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银监会采取了一系列的办法，规定六项要查。中国银行（601988）业还相当落后，拿中间业务收费来看，占中国的银行利润20%左右，而一些发达国家银行中间业务一般都在50%以上。但是在中国的银行业以乱收费作为重要来源的时候，服务收费才占到了这样一个比例，也可见银行业服务是落后的。

我们再看第二个问题“高利差”。现在利率是央行管制的，所谓存款利率上限管理，贷款利率下限管理。现在的状况是一年定期存款利率3.5%，贷款年利率是6.56%，利差是3.06个百分点，这在世界上来说可能是最高的。世界其他国家银行的利差都在一个百分点左右。也就是因为利差这么大，所以银行业利差的利润就占到相当大的比例。五大商业银行的利润里面70%以上是由利差来的。中国的银行业靠什么盈利？靠政府政策倾斜和它的特殊垄断地位。所以这样一个盈利的模式，引发这样几个问题：

第一，吃利差的方式扭曲了银行的行为和银行业的竞争。现在中国的银行业竞争，是贷款规模竞争，而不是风险竞价竞争。所以银行业只要把贷款规模做大，就有利差，就有盈利，这个做法不利于银行改善经营管理。这样一种状况，尽管现在国有银行块头很大，但是大而不强，尽管有的已经进了世界五百强，但是靠这样的银行到世界经营市场去竞争，你能竞争过人家吗？我看是很难的。

高利差产生的另外一个问题是银行业不良贷款在增加。因为要扩大规模就可以盈利，所以很多银行放贷就不问好坏，所以不良资产在增加。而不良资产增加的结果，就使得人们对于银行业的未来很担心。

第三个问题，这种高利差的状况不利于经济结构的调整和经济增长方式的转换。中国银行业是服务业，是为实体经济服务的，但是银行业的利润又比实体经济的利润高很多。在资金利润率规律作用下，资金总是要向盈利最多的地方去流，大量的资金就从实体经济抽离出来，进入金融业、房地产领域去炒。整个制造业里面总资产的利润率，大概前两年是11%、15%.银行业的纯利润是25%，怎么比？所以我们要调整结构，要转换方式，你这样引导，能够引导到正确的方面去吗？

货币政策应该怎么办？现在货币政策趋向宽松，宽松的过程中，到底怎么宽松，现在是有争论的。目前的操作是“降低存款准备金率”，我觉得是对的。因为存款准备金率太高，这个太高也是由于长期利率政策、汇率政策呆滞和扭曲造成的。但是在降低存款准备金率的同时，降息的呼声也很高。降息怎么降？过去的一贯操作是存贷款利率同时同幅度升降，我觉得这个操作办法是不可取的。如果说现在要宽松，我觉得降低贷款利率是可以的，因为利差太大，降低贷款利率使得利差缩小，减少扭曲。但是如果降低存款利率我觉得是不可取的，因为一季度C PI3.8%高于一年期存款利率3.5%.后面走势会怎么样？我觉得还很难说，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，就是实际利率为负，恐怕是相当大的扭曲，对于经济生活来说存在相当大的问题。一方面是高利差，另一方面是实际利率为负，实际上是对老百姓的剥夺。一方面是从实体经济里面来抢利益，另一方面是从老百姓的饭碗里面挖，来保证国有银行的利益。就这种政策来看，我觉得是颠倒的。所以，如果说我们不去降低存款利率，你可以提升贷款利率，总之，要解决这样的问题，就是使得利率不能再呆滞。更重要的还是要进一步放开利率，实现利率的市场化。

现在货币走向宽松也是一个利率市场化的时机。在政策问题上，我们到底怎么选择，是不是还要保护国有银行的利益？是不是还要进一步坚持银行业的二元分割的垄断体制？我觉得这可能是关键的问题。这就涉及到银行业、金融业怎么改革的问题。

温州金改“十二条”也有局限性

下面讲一下金融改革，重点讲温州金融改革综合试验区的问题。首先，温州改革试验为什么要在温州搞试验，恐怕是对去年温州高利贷贷款危机的直接回应。

温州本来是一个民营经济发展比较好的地方，而且温州的民间金融也非常发达。但是在去年出现了危机，为什么呢？去年的中小企业订单情况还不错，但是由于去年金融上的紧缩，中小企业贷款成了问题，没有资金来源，于是就向高利贷市场去借，借的高利贷还不起，最后企业家走人。之所以要改革，就是这个危机引发的，因为这个危机不只在温州发生，而且全国其他地方也在发生。

改革到底是怎样的？改革试验区的文件共有十二条，如果我们把这十二条来分析一下，你可以看到这些改革包括各个方面，包括金融组织机构的改革、金融产品和工具的创新、信用体系、监管、地区的资本市场。但是这十二条里面真正有一点突破的只有四条，其他不过都是对于过去一些东西的重申，这四条里面第一条也是过去讲的，那就是要发展民间金融，要使得民间机构进入银行业能够更方便。如果第一条能够真正落实，我想改革试验就成功一大半。但是能不能落实？这是值得考虑的问题。

再一个突破是要发展民间新的经济机构，一个是要放开村镇银行，可以登记进入，也要放开小贷公司，农村的合作基金。而且小贷公司可以转为村镇银行。我觉得这一条确实也很重要，但是我们到底怎么做？我觉得从历史上看，还需要花点功夫。

村镇银行按原来的条例规定，必须由一家商业银行作为发起单位，而且注册资本不能低于20%，其他自然人及其关联者，其他的非银行金融机构、企业及其关联者的注册资本单人不能超过10%.现在要改革就遇到一个问题，私人资本能不能作为发起单位，这就是一个需要突破的事情。

还有一个突破就是要有个人对外投资的试点，从这十二条里面看，这一条最过硬也最实在。因为这条牵扯到外汇管理体制的改革问题、牵扯到资本管制的放松问题。要做到这一点，现在的银行个人外汇贷款也要放松，这是一系列的问题。

最后一个问题，就是要发展民间金融参与地方资本市场的发展。因为地方资本市场的发展牵扯到地方的产业投资和风险投资、牵扯到场外交易，牵扯到一系列的问题。那么真正要做到这一点，恐怕也不那么容易。这次改革有一些突破，局限也很明显。局限在什么地方呢？有两条是非常清楚的。

虽然放开了村镇银行、小贷公司和农村合作基金这一类的东西。但是没有放开民营银行，尽管村镇银行的性质也是民间金融，但是村镇银行不可能同民营银行相比。那么我们能不能放开呢？温州的改革里面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。如果在这一点上不放开，金融业的活动仍然是不稳定的东西。这里面就牵扯到中国的金融机构到底怎么办？中国现在的金融是一个二元分割的垄断性质。中国目前的状况是以大的金融机构为主，国有商业银行存贷款规模是70%-80%.而这个状况又不能满足需求，所以中国的银行业也是畸形的状况。你可以看到民间有大量的资金寻找投资的地方，但是没有投资渠道，有多少呢？银监会说现在民间资金有6万亿-7万亿元。

另一方面，大量的中小企业需要贷款，但是没有融资的渠道，中间就缺少这种平台。所以中国的金融业恐怕要改变这种结构，不能以大型金融机构为主，更不能以直接融资为主。有人提出来要以中小金融机构为主，恐怕也很难。能不能以中小金融机构和大型金融机构并重的结构来发展呢？现在既然中小金融机构是短腿，那就应该把这条腿做长，这才是我们发展的方向。

放开民营银行的准入是一个不得不做的事情，因为村镇银行的限制太多。既然银行业资金信息流动那么方便，你能把它限制住吗？限制了作用又有多大呢？所以，我觉得这一条是这十二条里面非常明显的局限。

第二个缺陷就是删去了原来有的“利率市场化”的段落，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本来温州民间金融的利率就是活动的，可以借此去推进利率市场化试验，但是十二条里面没有这样一条。仅仅放开民间金融准入，而仍然实行利率管制，这个市场能发展起来吗？如果是准入，你放开利率管制，可以看到造成一个很重要的结果，就是现在的利率脱离市场的均衡利率。造成新的扭曲，这个新扭曲就造成金融资源的扭曲配置。所以我觉得温州的试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，是半吊子的试验，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，温州的试验恐怕不可能走远。现在的金融市场里面，很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这样一种管制的存在。监管是需要的，但是管制和监管是不一样的。监管是在放开进入的前提之下来监管，监管你的行为是否合规合法。而管制是我不准你进入，前提都不一样。如果我们不改变现在这样一种理念，要依靠国有的金融机构来发展中国的经济，我觉得金融业的改革是会受到很大限制的。

前海探索可以比温州更开放

金融改革对深圳，特别是前海的发展有一些什么启示？这个问题很简单。既然温州在实验金融改革，深圳作为最开放的地方，自然应该在这方面去发展。既然中央给深圳政策可以先行先试的政策，所以我觉得深圳可以比温州更开放，步子可以更大。特别是前海地区，又是和香港接壤的地区，又是两方面合作发展的地区，所以我觉得完全可以不受现在国内的条条框框限制，步子迈得更大。

比如说民营银行的准入，可不可以在这个地方来进行突破呢？我觉得是可以的。只要你挂出这个招牌来，很多人都会到这个地方来。因为这个地方完全有这个条件啊！香港有多少民营银行啊？既然是这么一个区域，为什么不可以放开呢？温州那边试验的很多东西，在深圳都可以进一步操作。比如说利率，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完全不需要管制，香港怎么做，你这个地方就可以怎么做。你完全可以随供求，随市场的状况来变化，你的服务好，你的收费可以高，这些都可以做。我们既然要搞，改革开放初期，深圳率先走的一步在很多地方来看是取得了突破。今天在改革机制的情况下，金融改革要突破，这个地方是很好的点。但是我觉得要警惕一点，咱们这个地方开发、开放，现在中国的状况是政府的力量太强，很多事情都是政府去操作，官员去插手，这就没有不扭曲的。能不能限制政府和官员的行为，是这个地方的改革能不能推进的重要方面。如果说不能，我觉得戏也不大。如果是可以，我想这个地方还能唱出点戏来。